瞿秋白同志像。资料照片
瞿秋白就义前在长汀凉亭前留影。资料照片
瞿秋白狱中手书。资料照片
瞿秋白书法作品。资料照片
□张翔
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荡如一张白纸的人。
——梁衡《觅渡,觅渡,渡何处?》
我是在春雨绵绵的季节来到福建闽西的。青山巍巍,满目葱茏,汀江蜿蜒,古城肃穆。此情此景,有些纷乱的心情一刹那变得温润起来。
闽西的好山水要仔细看看,长汀的古城风貌也是值得细细品味的。然而,心中积蓄已久的心愿也要实现——我要到我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先生慷慨就义的地方,闻一闻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泥土的芬芳。
青山有幸埋忠骨。在中国共产党早期领袖人物中,瞿秋白无疑是具有独特气质的一位。他在大革命失败、白色恐怖弥漫之时临危受命,又在数年后为他人的错误路线负责而受到不公正对待。被俘之后,他拒绝敌人多次劝降,唱着《国际歌》壮怀激烈,从容赴死……我们对他的怀念,一如汀江之水,清波涌动,浩浩流淌。
“此地甚好!”——这是瞿秋白于年6月18日上午,在长汀罗汉岭就义时,凝视闽西大地,发出的最后的声音!说完此话,他盘腿而坐,含笑饮弹。
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穿越八十多年的时空,依然在我们的耳旁久久回响……
一
群山环抱,绿水环绕;古厝列阵,城楼巍峨。长汀古城以这样安然祥和的姿态迎接了我们。
汀江、金沙河、西河从中、东、西三面汇入汀江干流。长汀古城如一部厚厚的线装书,汀江恰似书籍之中缝,两旁街巷屋舍则似书中密密麻麻的文字,散发着浓浓的墨韵书香。
穿过幽静的古巷,再从“福建省苏维埃政府”旧址(汀州试院)前走过,一眼就看见罗汉岭(今卧龙山)下瞿秋白烈士纪念碑巍然屹立;离纪念碑不远的地方,就是瞿秋白烈士纪念馆,而在纪念馆的旁边,一块巨石上赫然写着几个红色大字:瞿秋白同志就义处。
我们的追寻和怀想,就在这片树木苍苍、芳草萋萋的高地开始……
瞿秋白,年1月出生于江苏常州青果巷。他就是从这里沿着古运河出发,到无锡教书又到上海办学;到广州参与国共合作,去会孙中山;到苏俄去当记者,两次见到列宁;他在莫斯科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参加共产国际会议;他到武汉去主持“八七会议”,发起武装斗争;他又在上海与鲁迅先生成为生死之交;最后奉命到江西苏区去主持教育工作……他行色匆匆,壮怀激烈;他才华横溢,著述丰厚;直到年6月在福建长汀英勇就义,在20世纪初的动荡、黑暗的年代里,生活和奋斗了36个年头。
年底,临时中央派人来到上海找到瞿秋白,宣布要他去中央苏区的决定。对此瞿秋白并无异议,只要求能让夫人杨之华一同前往。但这个请求当即就被拒绝了,理由是杨之华的工作尚无人接替。
彭玲,一位在年结识瞿秋白夫妇的老革命回忆了瞿秋白临行前两人的一次见面。彭玲问瞿秋白:“你的身体还需要调养,不可以不去吗?”而瞿秋白听了以后显得有点怅然,沉吟了片刻后回答说,去,早晚还是要去的,否则有人要说我怕死呢。
瞿秋白被安排只身前往中央苏区,鲁迅先生颇为惊讶:“像秋白这样的身体,去苏区是不适宜的,应该去苏联治病才对啊。”
年2月5日,瞿秋白历经艰辛到达瑞金。
曾与李伯钊、刘月华被共同誉为苏区“三大赤色红星之一”的石联星,记下了年2月在红都瑞金看到的一幕:
忽然门口出现一位身材高高的,戴副深边眼镜的同志,他身着合身的灰色中式棉袄,面容清癯,风度潇洒而安详,约三十余岁。刹时间,整个屋子沸腾起来了,大家激动地呼唤着:“秋白……秋白……”还有人用俄语叫他的名字。大家把他包围起来了,与他拥抱握手,握手拥抱,问这问那,不少同志还用俄语与他交谈。我来到中央苏区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相会的场面。当时我也跟着激动,不知是谁在我耳边低声地说:“他,就是瞿秋白同志。”
瞿秋白被任命为教育人民委员部部长和苏维埃中央政府委员。这是自年1月的六届四中全会之后,时隔三年多,瞿秋白再次得到了党组织分配的工作,他愉快地领命并很快进入工作状态。
从年2月到4月,教育人民委员部在瞿秋白主持下,共制订教育法规24个。可惜的是,今天仅遗存下来一册用毛边纸油印的《苏维埃教育法规》,是包括小学、中学、大学、师范和社会教育在内的苏区教育法规大全。
当时担任教育人民委员部副部长兼苏维埃大学副校长的徐特立先生回忆说,瞿秋白到苏区后,从制订教育方针到编写教材,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苏大诸校直接负责者是我,但他关于政治教育每一课程,每一次学习的讨论的题目都加以原则指示。”
曾设计了红军军装的赵品三回忆说,瞿秋白将苏区军民喜闻乐见的戏剧剧本结集,名为《号炮集》,油印了三百多份发到全苏区。同时,他还将高尔基戏剧学校与原工农剧社的一部分同志,以及红校的一部分同志,共编为三个剧团,分成三路到红军中去进行慰问演出,借以鼓舞斗志,宣传革命主张。
二
年秋天,由于博古、王明、李德路线的错误,红军被迫撤离苏区,进行战略转移。瞿秋白体弱多病,且不熟悉军事斗争,按常理应随大军转移,但王明等人硬是将其留在苏区。瞿秋白清楚这个决定包含的凶险和不测。
走,朝着未知的方向,成就壮丽的史诗。
留,意味着九死一生,付出悲壮的牺牲。
当时,整个苏区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国民党重金悬赏通缉中共领导人的密令传遍各地,瞿秋白、周恩来的名字赫然在列,悬赏金额达两万银元。尽管如此,瞿秋白心中的共产主义信念从没有动摇。支撑他的,是真理的力量。
年2月,一支队伍晓宿山洞荒野、夜行羊肠小道,从江西瑞金突围转移至闽西山区,24日那天不幸遭遇搜山的敌人。队伍中的中共“一大”代表何叔衡当时已是59岁的老人,行动困难。面对迫近的敌人,为了不拖累其他同志,面色苍白的他向带队的邓子恢喊:“开枪,打死我吧!”邓子恢命令警卫员架着他跑。到了悬崖边,何叔衡突然挣脱警卫,纵身跳了下去,“为苏维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而瞿秋白等十几位同志被捕,只有年轻力壮的邓子恢突出重围。
面对敌人的威逼,瞿秋白自称“林祺祥”,是一名医生。他文弱儒雅的气质也和医生相符合,敌人起初并没有怀疑,只是对他做一般的看押。敌人暂时还不知道,这个儒雅的书生,就是中国共产党继陈独秀之后的第二任领导人。
4月10日,在长汀、武平和会昌三县交界的归龙山下,中共福建省委机关被敌军包围。省委书记万永诚牺牲,万的妻子被俘,招出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中共前领导人瞿秋白一个月前曾由万永诚安排突围,后来听说,他们一行在濯田一带被俘。
这一情报非同小可,蒋介石亲发电报给驻长汀的国民党第36师师长宋希濂,要求严格清查。敌人很快锁定了气度不凡的“医生林祺祥”。
敌人找来了一个在中央苏区工作过的叛徒郑大鹏辨认。郑大鹏毫不犹豫地说:“我用脑壳担保,他就是瞿秋白!”面对叛徒的当场指认,瞿秋白坦然一笑:“既然这样,用不着这位好汉拿脑壳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以前的呈文、供述,算是作了一篇小说的素材罢了。”
于是,瞿秋白被押解到长汀县城,关押在国民党第36师司令部。
宋希濂想劝降瞿秋白,可是瞿秋白不给他机会:“宋师长,我知道你是黄埔一期的,我给你讲过课。但是一个人爱自己的历史,比飞鸟爱自己的翅膀更重要,我不能撕裂自己的历史呀。看在师生分上,请你帮我办一件事,给我一些笔墨纸张和几本古诗词集子,我要抓紧时间来读读书写点东西。”
听了瞿秋白的要求,宋希濂特意叫参谋长换了一处较大的囚室,又给瞿秋白找来了古诗词文集和笔墨纸砚,还按师级军官饭菜供膳,允许瞿秋白每天在房间门口散步,禁止使用一切刑具,并要求第36师下属官兵一律称瞿秋白为“先生”。
这时,瞿秋白已经在狱中关押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国民党中央专门开了几次高级干部会议,讨论如何处置瞿秋白。文化名人蔡元培先生多次找到蒋介石,表示瞿秋白人才难得,绝对不能杀害。而国民党元老戴季陶则顽固主张:“死有余罪!不杀,何以立党国之威杀共党之气?”
面对国民党军统和中统特务的连续劝降,瞿秋白均予以驳斥:“我不是顾顺章,我是瞿秋白,我情愿做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不愿做一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最终,国民党特务的劝降以闹剧收场。
三
6月18日早晨,敌人走进囚室,向瞿秋白出示了蒋介石执行枪决的命令。瞿秋白听完之后,与往常一样安静、淡定。提笔写下:“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随后走到长汀中山公园凉亭前,留下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张照片。
拍完照,凉亭里的送行饭已经备好。当年7月5日出版的天津《大公报》记录下了瞿秋白的最后时刻。“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稍憇,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
从中山公园到长汀西门外罗汉岭下的刑场有两里多的路程,瞿秋白坦然从容,沿途用俄语和汉语高唱《国际歌》,走到罗汉岭下,瞿秋白环视四周,远眺是苍翠峰峦,近处是古厝城垣,然后盘腿坐在山花丛里,从容地说:“此地甚好!”
正是《大公报》记者不动声色的记述,使我们看到了一个面对敌人的枪口,依旧从容淡定的瞿秋白——吟诗挥毫,妙语伴酒,高唱《国际歌》以抒怀,把最后的深情留给这片红色的土地……
四
瞿秋白就义前留影的八角凉亭,被命名为“秋白亭”,它静静地矗立在长汀一中的校园里。
走上“秋白亭”,环视四周,顿时心潮起伏、感念涌动。我们注意到,时任龙岩市委书记的梁建勇在瞿秋白就义80周年纪念文集《秋白苍苍》的序言中,将瞿秋白烈士与西晋名士嵇康做了这样的陈述:
卧龙山横,罗汉松青;汀水苍茫,秋之白华。
历史总是何其相似,宛若一千多年的时光穿越。同样的黑暗王朝,同样的夏日,同样的风华正茂,同样的从容不迫:
公元年一个落日余晖的傍晚,嵇康神色自若,顾视日影,索琴而弹,引颈就戮,时年三十有九。“嵇康,卧龙也!”(《晋书·嵇康传》)
一千六百多年后,公元年6月18日早晨,长汀卧龙山下,瞿秋白烈士一路高歌《国际歌》,徐行至罗汉岭,环视一周,自语:此地甚好!盘腿而坐,慷慨就义,年方三十有六。
一样的风骨、一样的气节。然则嵇康孤高傲世,狂放旷达,是为名士;而瞿秋白以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追求真理,赴汤蹈火,英勇就义,是为志士。诚如毛泽东主席读《新唐书》时批注:“岳飞、文天祥、曾静、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
嵇康去,《广陵散》绝;
秋白陨,《国际歌》起……
“路不行不到,事不为不成。”瞿秋白执著而艰难的革命生涯,正好验证了这句客家人的古训。他在波澜壮阔的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留下了许多“第一”。
他是用报告文学书写十月革命后苏俄实况的第一人,《饿乡纪程》和《赤都心史》双璧闪耀;
他先后两次见到列宁,是中国记者报道列宁风采的第一人;
他是完整译配《国际歌》词曲的第一人,“英特纳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从此响彻东方;
他是系统地给中国读者介绍马克思列宁主义文学艺术理论的第一人,编著了《俄罗斯革命论》等著作;
他是我党早期优秀的理论家、宣传家,也是左翼文化运动的引航人。接编过《新青年》《向导》《前锋》,主编了《热血日报》;
他是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同志”的第一人!鲁迅将清代名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书写成条幅赠给瞿秋白。两位志士,从相互景仰,到并肩战斗,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段传奇!
36年的不懈奋斗,瞿秋白先生留下了洋洋五百多万字的著述,而牺牲时,历史只记录了振聋发聩的四个字:“此地甚好!”
是的,“苦难”与“血色”,是那段岁月的原色!此时此地,就是瞿秋白先生心目中的信仰之地、悲壮之地!
徜徉在卧龙山不长的山路上,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山脚下的中小学里,传来一阵阵琅琅的读书声;附近工业园区的车间里,流水线正在弹奏出悦耳的音符;不远处的高铁线上,动车组汽笛长鸣,我们仿佛感受到了这片热土蓄势而发、继续前行的力量……
在几株绿色伞盖般的丝葵树下,我们久久地伫立。抬头仰望巍巍青山,仰望明净的天空云卷云舒,鸟儿滑翔;再低头捏一把草地下油漉漉的泥土,散发着山区红壤特有的芬芳。顿时,一种旷达、高远的思绪从眼际间缓缓流过,我们仿佛听见瞿秋白烈士纪念碑那边,传来一声清晰而低沉的呼唤:
“此——地——甚——好!”
(年4月于西宁)
参考资料:
1.卫华、化夷著《瞿秋白传》(湖南人民出版社)
2.胡仰曦著《痕迹——又见瞿秋白》(人民文学出版社)
3.陈铁健等编著《瞿秋白研究文集》(中国党史资料出版社)
4.梁衡著《热辣辣的生命之美》(长江文艺出版社)
5.《秋白苍苍——纪念瞿秋白就义80周年》(福建美术出版社)
6.北京日报、光明日报、央视网、闽西日报等相关资料。
作者:张翔稿件来源:青海日报声明:以上内容版权为《青海日报》所属媒体平台所有,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违者必究!